2018年3月1日 星期四

斯瓦米韋達談自殺

斯瓦米韋達談自殺
作者 斯瓦米韋達
譯者 石宏

第一講
1980年講於美國明尼蘇達州
凡是以自己的意志力來結束身體的,有哪一種不算是自殺?靜坐冥想是最高層次的一種自殺形式。耶穌說過,如果不先死去,就不會重生。你應該可以聽出來,我要談的不是一般所謂的自殺,那個我要到後面才談。
英文的自殺這個字 suicide,是由二個拉丁字 sui + cide 組合而來。Sui 的意思是「自己的東西」,cide 的意思是「砍倒」。所以自殺的意思是砍伐你自己。千百年以來,瑜伽大師能夠完全控制自己死亡的過程不是奇聞,請你去讀我寫的那本《靜坐與死亡的藝術》,裡面有詳細的介紹。瑜伽大師所追求的最高目標之一是能夠以自己的意志脫去身體,而不是那種不想死但非死不可,無奈地死去。此地我不再重複談死亡的哲學以及死亡的過程,這題目已經在別的地方講過幾次了。不過你一定要先懂死亡的哲理才能聽懂我今天要講的題目。


基本上,在瑜伽我們說,凡是和合而成的必定會崩壞。有人問,為什麼有死亡這件事?這是個沒有意義的問題。凡是由「多」所組成的,必定會散去還原成「多」,這是自然的法則。為什麼一條美麗的地氈有一天會化成為碎條?因為地氈是許多不同成分聚合在一起,它們終將分散。我們的身體不是一個單體,它是由許多不同的化學成分聚合而來。有開始就必然會結束。你不可能有開始,又是無限的,這二者是彼此矛盾的。所以我從來不理會為什麼會有死亡這個問題,神不會發給我們一個證書上面寫著:我賜予某某某一個不朽之身。
可是,有樣東西是不朽的,那就是你我的本來,那才是我。當你明白了那個本來、那個本我、那個本覺、那個生命力,你就能掌控自己死亡的過程,讓那個本來的你,完全有覺知地和你的身體分離,脫去這個身體。但是這個本事只有非常少數的瑜伽大師才能辦到,這和自殺是二回事。他們不需要毒藥,不用上吊,他們不會有抑鬱難解的痛苦情緒。當他們知道自己的使命已經完成,時候到了,他們心識層面會說,行了,這個身體已經為我完成使命,現在我該放下身體了。死亡的是身體,瑜伽大師並沒有死。
能完全控制昆達里尼能量的人,死亡根本不算回事,只是個小過程。對螞蟻而言,大象是巨大的,但是對於大象而言,大象就不算大。對於微生物而言,螞蟻是巨大的,但是對於螞蟻、對於大象而言,螞蟻不算大。如果我們很微小,小事都是不得了的大事,所以我們就會為死亡這樁小事而擔心。
我們來了又去了。經過的時候跟街頭第一間屋子打招呼,走完這條街,跟街尾最後一間屋子說再見,繼續前進。一路上結識了新的人,點頭,握手,是的,很好,很高興認識你,沿途不斷地收集了印象,遇到與你同行的人,是的,讓我一起走一段,好啊,一起走。
對於瑜伽大師而言,死亡沒什麼大不了的,他們對死亡的理解是正面的。處於另一個極端的,是想要自殺的人對死亡的理解。這二種理解是完全相反的,一個是崇高的,另一個是低落的。
瑜伽大師毫不畏懼死亡,他們每天都進入這個過程,坐下來,開始冥想,忘卻身體,忘卻其它一切。他們教我們做攤屍式,躺下來有如一具屍體,讓我們來練習,來預演,所以當那個時刻來臨,轉化的過程就會非常順利,因為你已經預演過不知道多少次了。從你的肌肉收回來,從你的感官收回來,從這個身體的束縛收回來,變得自在,你雖然不再覺知到身體,可是仍然有一股覺知存在,到那個地步你就會明白,無論你如何將身體毀滅,毀了身體但是毀不了生命。那就是瑜伽大師的理解。自殺的人以為毀了身體就可以連生命也毀了,那就是無知,是無明,是對生命本質的誤解。
大師能夠完全掌控死亡的過程,這是一個層次。稍微低一些層次的,則是某些特定宗教的教徒所走的途徑。例如,印度有一個非常獨特的教派叫做「耆那教」(Jainism),這個名稱是由 Jina (讀如「今那」)而來,意思是征服者。他們的教義主張人生的目的在征服。征服誰?是要征服一己,而不是權力鬥爭去征服他人。所以他們尊稱教派的幾位先知創始人為「征服者」。那些先知是征服了自己的人,征服了飢渴、征服了憤怒、征服了沮喪、征服了慾望激情、征服了懶散怠惰,征服了我們內在所有負面的心態,那才是真正的征服者。這個教派至少已經有2500年的歷史,他們的出家人分為二種,一種叫做「天衣僧」(digambara),長年赤身裸體以天為衣,一絲不掛,他們的心態是超越了性別。他們很少見人,很少吃也很少睡。在他們的面前,眾人自然會放下任何性慾念頭,心念會自然進入寧靜的狀態。另一種出家人叫做「白衣僧」(svetambara),穿白色僧袍,他們會戴著一塊白布口罩,用細繩掛在耳朵上,作用是口中呼出來的熱氣不會傷到那些浮在空中看不見的生靈,也不會將它們吸入。他們是主張非暴力無傷理念最徹底的人,身體力行一絲馬虎不得。他們不可以乘坐任何交通工具,馬車、汽車都在禁止之列,去哪裡只能步行。外出時他們會手持一個很大的絨毛拂塵,一路掃著自己腳前的地面,避免踐踏到任何例如螞蟻之類的生物。
只有在乎避免傷及其它生靈的人,才能完全不為自己的死亡操心。因為我們不停地為其它生靈帶來死亡,所以我們才會懼怕死亡。我們直接或間接都會給其它生靈帶來死亡,我們所有人都如此。你要反思自己有無直接或間接,以種種不同方式加害於眾生,然後逐漸避免造因,不要放任自己去造因。當你能完善遵行非暴力無傷的理念,死亡就不會侵犯你,你就會無懼於死亡。我們之所以會懼怕死亡,其中一個基本原因是我們潛意識中知道自己曾經引起別的生靈死亡,所以有一天死亡會報應在我身上。我們大多數人都一樣,都會於某種程度,直接或間接以種種形式引起別的生靈死亡。
有些極少數的耆那教僧人,當他們生命走到某個地步,會自行結束自己肉身的生命。他們首先要獲得上師的同意,然後以極度的苦行來進行,例如用斷食來結束肉身。如果你是位出家人,你也遵守某種程度的齋戒減少進食,那麼斷食就不會很困難。但是你可不要受到啟發,驟然決定從明天開始從事斷食。斷食是門學問,每次從事斷食應該要漸進為之。譬如有一種斷食法是從滿月之日開始,第一天只吃十五口飯,第二天只吃十四口,如此遞減。到了第十四天,月亮完全無光了,只吃一口。在第十五天,新月之日,就完全不吃。然後開始吃一口,如此每天遞增多吃一口,直到滿月之日又吃十五口。斷食是有很多不同形式和技巧的,不可以魯莽為之。當耆那教的僧人獲得上師允許以斷食捨棄肉身時,他是會斷食至死,但只要身體狀況允許,他每天仍然要繼續做自己的功課,仍然要教學。
當然就瑜伽大師的觀點而言,這種用外因來引致身體死亡的方式並不是最理想的,也沒有必要。古來就有傳說,瑜伽大師可以在肚臍中心生起烈火將自己火化,肚臍中心所代表的元素是火。有個故事說,有位女修行人,叫做沙提(Sati),她是非常純潔無瑕的。有人迷戀她,想要佔有她。沙提警告那人不可再靠近一步,否則她寧可化成灰燼也不受侵犯。進犯者不予理會,結果沙提就真的由肚臍生起火來自燃,將自己燒成了灰。今天在印度各地都可以見到供奉沙提的廟宇。這個故事有不同的版本,有的是被嚴重曲解的。還有個故事是一位很有名的聖人在年僅十三歲的時候就能為人講授《薄伽梵歌》,他十七、八歲的時候決定自己此生的使命已經完成,於是叫他的弟子們在地面為他挖了一個坑,他坐進坑中進入三摩地境地,弟子們就用土將他掩埋在坑中。
這種觀念離我們很遙遠,僅僅講這個故事就足夠令你覺得不可思議。因為你還無法正確掌握我講的這些事件背後的意義,你可能會曲解。所以我有點擔心這些故事對某些精神狀況失常的人可能不利。其實,在講這堂課之前,我很仔細地想過剛才這一部分是否會引起誤解。你可以聽出來我是在繞著圈子講另類的有意毀滅自己身體的情形。我前面談的例子不同於自殺,不涉及情緒的失控。
還有一種我們知道的情形,在有些民族文化裡,人會基於榮譽心而自絕。例如有的社會有好客的傳統,禮遇客人被理想化成為一種完美的德行,如果招呼客人不合禮數的話,覺得顏面盡失的往往是主人自己。大約二十五年前我讀到一篇報導,好客在阿富汗是種至高的美德,任何人只要進了你家的門,絕不可以讓人家空著肚子離開你的家門。即使是你的死敵要求在你家借宿一晚,你也要盡力招呼,當他身在你家屋簷之下時,你絕不可以動他,這是那個社會的律法。報導說,有位年輕人因為經濟拮据,無法以他的標準體面地招呼一群來到家中的客人,極度羞愧之下,他自殺而亡。這在他眼中是個榮譽的問題,你們很多人是無法理解的。這也不屬於情緒瀕臨絕望而自殺的情形。
還有日本的武士道精神。如果一名武士覺得他有辱於自己的君主或是家族,他會切腹自殺,這也是一種出於榮譽感的行為,不是情緒失控。歷史上很多戰役,戰士知道自己的任務必死無疑也不退卻求生。這也無關乎情緒絕望,他們動機不同,理由不同,不是自殺。你要用不同的角度來看這些行為。
再來,即使是絕望,也有不同類型的絕望。當年我為了取得博士學位曾經做過一些學術性的研究,我選擇研究的題目是“某些印度地方歌謠中的文化內涵”。我研究的對象是住在中南美洲五、六個國家,來自印度某些地區的移民。這些歌謠中有一種類型的曲名叫做《涕啼拉》(Titillā),我第一次聽到的時候為之心酸不已,相信如果你們聽懂的話也會為之感傷。《涕啼拉》歌謠,我把它翻譯為「婦女工作時唱誦之悲調歌謠」。在很多舊文化社會裡,人們在集體工作時都會齊聲唱誦某些歌謠。不過那不是在現代工廠做工作時唱的,而是在製作手工藝品以及下田耕種時所唱的民謠。我沒見過有人會在工廠中對著機器的噪音而唱。在還沒有工業化的社會裡,幾乎任何的勞力工作都有自己的歌謠,例如陶匠有陶匠自己的歌。在種稻地區婦女下田也有特別的歌,種稻需要長時間的辛苦勞作,非常傷背。在村落中碾麵粉的磨坊也是靠手工操作,是由二名婦女對面坐著,相互推拉二塊上面有木製把手的圓形巨石來回滾動碾壓。每天如此製作出來的麵粉自然新鮮而健康,但是那個勞動量之大真是難以想像。
在田裡種稻的婦女以及在磨坊工作的婦女所唱的歌謠就是《涕啼拉》,我聽過以及紀錄下來的,完整的只有五首,都是以自殺為歌謠的結局。我還在研究這後面有什麼特別的原因。有些歌中所敘說的故事是婦女遭到的種種凌辱,有些則是被婆婆虐待,所以算是一種絕望而走上自絕的情境。還有的是為了保持榮譽避免遭受凌辱而自絕,或是某種徹底絕望走頭無路的情境。
所以我們這次所講的題目是有很多不同的層次,涵蓋了從最崇高的捨棄肉身,到因為絕望憂鬱而自絕都有。我們時間有限,我需要用到更多的時間才能對這個題目有個交代,就把剩下來的東西留到下一堂課,我還要再詳談這種絕望,這種自我否定的心理,因為很多人都可能曾經動過自殺的念頭,即使今天座中聽講的諸位也不例外。
我們也需要分辨有些邊緣類型的個案,例如妻子聽到先生的死訊,沒有活下去的意願,於是躺下來就死去了。這是否算是自殺?我知道的這種案例有好幾起,原本健康,活得好好的婦人,先生過世,她躺在先生遺體旁就這麼走了。也許我在講這堂課的時候應該先從最低層次的自絕講起,你們就能受啟發而得到提升。
我們要能分辨這些行為背後種種不同的動機、心態、情緒狀況。依我的看法,自殺反而是對身體的一種極度執著。當你有了極度的執著,你也就有極度的逃避。當你極度放縱自己,你同時也會有極度毀滅自己、憎惡自己的心理。因為你只顧著自己,所以你所有的愛都以一己為對象,因而你所有的恨也就以一己為對象。我們需要分析、要了解這個現象。我就先只講到這兒,希望你們可以好好思索我提出來的幾個例子。剩下來的時間大家可以提問。
問:大約在1975年時,我們有個家族大團圓聚會。我的祖父母有五名子女,十五名孫輩,還有幾個曾孫。祖父多年前身體就開始走下坡,但是好像一直忍著,直到我們家族大團圓的翌日才走。類似的例子您是否碰過?
答:是的,當然有。有的時候你會有意識地等著完成什麼事,有的時候你是下意識地等著完成某件事。我妻子(譯按:此時斯瓦米韋達尚未出家)的家人三代以前從印度移居南美洲,此後一直住在當地。我的岳母一直有個未了的心願,就是希望她的後代兒孫中,有人能搬回到自己民族文化源頭所在地居住。長話短說,她有位女兒嫁給了我這個印度的公民,有一年就跟著我回去印度,回到了自己文化的源頭。那時我的岳母已經患病,我妻子人生第一次踏足在印度當天,幾個小時之後她母親就過世了。圓圈已經走完了。是的,類似的事件層出不窮。
(問題沒有紀錄下來)
答:我在十六、七歲的時候,曾經擔任印度某個機構的第二把手,全印度每天參加那個機構活動的人次有二萬五千之多。我手下有一位先生是那個機構在某個邦的分支單位負責人。他完全無私地為機構服務,作了很大的貢獻。但是他的早年境遇非常坎坷,因為如此,他的心情常會有大幅的起落。年輕人都比較缺乏寬容心,權力在握的年輕人更是沒有寬容心。儘管我那個時候沒有顯露在外,我內心可是非常自傲的。到今天我都還在努力減少那種自傲的心理,只不過我比年輕時更懂得怎麼把那份自大給隐藏起來而已。曾經有一、二次,當那位先生情緒發作的時候,我可能傷害了他的感情。我那時少不更事,人生經驗不足,所以我沒有能夠好好瞭解他。後來我離開印度去到英國,過了二、三年,有一天我走在倫敦的街頭,忽然間完全沒有任何原因地就想到了他,我只覺得一片茫然,當下我相信他應該去世了。十天後我接到一封信,告訴我那位先生自殺了。雖然我說過死亡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件,但仍然會在你的心上擰扯一下。假如你對你的親人伴侶、對你的欲望、你的財物、一切你所爭取來的東西沒有那麼重的依戀心,那道扯力就會小些。如果你有太多放不下的,那就會是股心靈上的扯力,因為你從你所依戀的東西那兒被拉扯開。那股扯力會在宇宙的潛意識中生起一股波潮。深深愛著你的人,以及與你還有業力糾結的人,不論是誰欠誰,他們的心就會被這股波潮所觸及。那是我人生第一次經驗到自己所認識的人走上自絕,我那時覺得非常、非常悲傷。當然,現在我會用非常不同的角度來看這種事件。所以,回答你的問題,我們是有可能感應到親朋的死亡,尤其是自殺導致的死亡。
(問題沒有紀錄下來)
答:世間是否有天使或魔鬼我可不敢說,我這輩子從來沒遇見過就是了。但是下意識中有股力,你會聽到有種敲擊聲,那可不是在敲你的房門,而有點像是夢境。多年前,有天我實在是累極了,根本沒有力氣坐起來,沒法子在我和人約定的那個時間起來一同靜坐。忽然覺得像是鬧鐘響,又像是有人在敲我的門,我醒過來仔細聽,究竟是鬧鐘還是有人敲門,可是我根本沒有鬧鐘,也沒有人在敲門。我也遇過有類似經驗的人,告訴我聽到門鈴,可是起身去應門根本沒人,但是他卻感覺到是我在站他房門外。但我要聲明,我可沒有離體出遊的神通。
我經常去南美洲的蘇利南,那邊有一位和我非常親近的先生,他過去二十五年來,只要我去開課,他一定出席,非常地用功。有一回他在推一部汽車的時候心臟病發,旁人立即將他送到醫院。他很幸運地被救了回來。在醫院待了很長一段時間之後出院回家,可是大部分時間只能躺著。我上一次去蘇利南的時候,他特地來向我道謝。他說:「我躺在床上,有一天感覺到你站在我旁邊,對我說,起來!你為什麼老是躺著,你還有很多事要做!所以我決定起身,勉強試著走動。現在我已經能外出散步,連醫生都很驚訝我居然能重新走動。所以我才能繼續工作,為你的教導服務。」他將我說得像是位活生生的天使。我告訴他,那不是我,絕對不是。如果我能做到他所說的地步,我外出旅行就可以不用買機票了。但是他所經驗到的很可能是屬於一種下意識的連結,是在心識中下意識的部分起了連結,那股力量在他心念中顯現出影相,在那個當下特別明顯。所以,有時候病危之人,受到重傷之人,甚至極度沮喪低落之人身上,就會發生這種連結的現象。那是種透過集體的下意識,因為某種業力,而產生的連結。
問:瑜伽大師如何知道自己此生的使命已經完結?
答:當自己和所有人的業力因緣都已經了了,自己已經開悟,火炬已經交到一位能堪重任的弟子手上。或者當他的身體不再能夠負荷下去。如果是真正的征服者,就知道自己身體每一個細胞的狀況。因為你從來沒見過這樣的大師,你才會覺得這句話不可思議。他們知道身上每一個細胞的情況,當身體再也撐不下去了,就是走的時候。這不一定和年齡有關,有的大師在身體年齡還不算大的時候就走了。年齡不是唯一的決定因素。他們不顧健康不停地用這個身體,直到不需要再用下去為止。像你我這種常人以為身體就是自己的人,我們就無法理解那個境地。那天你悟到身體不是那個本來的你,你是身體的控制者,是身體的觀察者,你就會理解,身體只是個工具罷了。木匠怎麼知道該把鎚子放下?因為他懂怎麼使用工具,知道完工就該放下。瑜伽大師也是如此。這是他們的秘密。

第二講
1980年講於美國明尼蘇達州
現代的心理學傾向於在我們自身之外尋找原因,是外在世界中的什麼東西刺激了我們,使得我們興奮,令我們不安。一直以來,我強調再強調的一點是,那些看起來是外在的原因僅僅是個小小的推力,是它喚醒了、觸動了我們內在的某種東西。除非我們能找出來內在的原因是什麼,是不可能預防將來問題的發生,是不可能解決現在所面臨的問題。
在解釋心的作用時,我說過很多次,心是個能量場,它是一種獨特而鮮明的能量型態。我們稱為心的這種能量和其他形式的能量一樣,是有強弱之分,就像磁鐵的磁力有強有弱,就像電燈泡的瓦數有高有低的區別。可是那個控制的開關在我們手中 —— 請你務必記住這一點 —— 那個控制的開關在我們手中,我們可以降低瓦數,也可以提升瓦數,讓能量流變弱,或是讓能量流變強。常常是我們自己讓自心中的能量陷入低落,讓能量低落到某種程度以至於產生了很多症狀,其中之一就是健忘。所以我們會忘了控制開關在自己手中,忘了我們可以提升能量的強度。
我曾經接觸過有些後來不幸自殺而亡的人。我發現他們有個共通之處,就是心的能量非常低落。當我和能量這樣低落的人聚在一起的時候,我會特別小心不要和他們單獨靜坐,因為他們不能夠消化靜坐所產生的能量,就容易導致失控,有的人會不停地哭泣,有的人會失聲大笑,有的人會出現抽搐,身體會晃動,等等。我可不是說如果你在靜坐時出現抽搐的現象,你就有自殺的傾向,這完全是二回事。心能量低落的人往往無法單獨和老師一起靜坐,因為他們無法消化那股能量。這是心能量低落的一個非常、非常明顯的徵兆。但是只要能夠有規律地持續靜坐,他們的心力會逐漸得到提升,他們就能開發出控制的能力,能調整自己心力的強度。
我們都需要有這種能力。有時候我們都不免會陷入絕望的深淵。有誰不曾掉進絕望的深淵?數盡人類歷史上所有的聖人,你知道有哪一位不曾陷入深沈的傷痛,有哪一位不曾因為一股無以名之的傷痛而哭出聲來?真相是,假如你從來沒有陷入絕望的深淵,你就絕無可能登上成就的峰頂,去到聖人的境地。做為一個人,我們能夠發的最大願力,就是要成為聖人,這高過任何元首,大過任何帝王,強過任何君主。而聖人,就是發現了控制力在自己手中的人。他們因而成為完全自主的人。他們對自己的肯定不需要依賴他人對自己的評價,不依賴自己和他人關係的成敗,他們做到完全操之在我。我們一旦找到了自己內在那股能量的活水源頭,我們和別人的關係必然就都會是成功的。
所以請你不要認為某一段關係把你的精力都吸乾了。是你自己內在的軟弱才把一段關係給毀了,才無法發展下去。請不要認為是某段關係把你的精力吸乾了,是你的軟弱使得那段關係無法茁壯。你的心力軟弱,所以你無法展現出愛、邁出、付出、不依賴、不要求、不期待這些特質。
我們都會有少少的自殺式行為,不節制地進食、節食過頭、憤怒、沮喪等等,這些都是種自我毀滅的行為,我們正在用以不同的方式去毀壞我們的身體,殘害我們的心理。這和自殺的區別只是在程度上有所不同,實質上並沒有不同。都是心力不足的徵兆。當人低落到某一個點的時候,幾乎完全忘記了自己握有控制的開關。我們其實可以提升自己的心力。你在感受不到被愛的時候,你仍然可以去愛。這是從我們的內在發出來,可以填滿我們生命的空虛。那麼我們就會停止這些輕微的自我毀滅行為,當然更不會去做更嚴重的自我毀滅。
我的生活非常忙碌,我發現當我在特別忙碌的時候,在有很多事要做的時候,我的感覺反而比不忙碌的時候來得更敏銳。這是因為我的心力在那個時候是醒著的。而且有時候我發現在忙碌的日子裡靜坐,能坐得更是深沈,我身體的忍受力會比在悠閒的日子更持久。我們要利用自己內在的那股力量,不要依賴別人來給力,這反而可以為自己那段不順利的關係給力。不過我發現我們內在也同時有股根深蒂固的不安全感,總是在尋求肯定,老是在追尋別人對自己的讚美,老是想聽別人對我們說,是的,是的,你表現非常好,非常出色。如果別人不這麼讚美我們,我們對自我的評價,對我們的自尊就會陷入低落。當它低落到了絕望的程度,我們就會完全忘記自己內在能量的活水源頭,我們就會有或輕或重的自我毀滅傾向。
你要明白,人類生來就有股維護自己生命力的意志。一個行將自殺的人是到了某一個自我認同的低點,對他而言,生命就僅僅是這個身體而已了。他認為,如果我把這個身體給毀了,我就可以把自己消滅。可是對我們靜坐的人而言,我們學到,你可以消滅身體,但身體根本無足輕重。生命力所帶來的心靈意志才是關鍵,身體不過是個物質。我們內在有股生命力,因為有它,身體才是活的。有這種信念的人,是不可能走上自殺一途的。
我再強調一次,我堅決相信大多數的心理問題、情緒問題、情感問題,解決它們的答案都取決於你心靈的信念。只要你有個心靈的信念做為指引,你絕不會失落。無論你遭遇到什麼樣的苦痛,你絕不會受苦。我可以對你保證,如果你有某種心靈的信念,你絕不會受苦。而且,如果你的信念是:「我是住在這個身體中不朽的靈」,那麼即使陷落到最深的絕望境地,在那裡你會聽到內在的一個聲音在說:「哈哈哈,你以為毒藥可以毀滅我嗎?就算你擺脫了這個身體,但是我可以為自己再造出一千個身體!」
真正深信輪迴轉世的人,是不可能去自殺的。他知道,就算我結束此生的苦厄,但是業力循環不會就此打住,我只不過是為業力循環又造了一個最壞的業,來生會去到何處?更何況此生的業報沒有還清,它會跑去哪兒?業是一定要還的,不論你躲到哪裡,它都是要還的。這種債是躲不掉的,它必定會跟著你,這輩子沒有還,下輩子還是要還。所以深信有輪迴轉世的人是不可能去自殺的。
我這裡不談你是否該接受輪迴的理論。我也不是要讓你相信有輪迴這回事。我們姑且不論輪迴成立與否,因為我們此地不是在探討這個題目。我只是在說,假如你深信輪迴,你就不可能自殺,因為它不會停止,你在什麼地方放下,未來就要從什麼地方接手,繼續下去。即使你不信輪迴,但只要你相信生命本質是不死的,它只不過是換了個由許多元素組合而成的身體,你有這個信念的話,不論你陷入多麼深沉的絕望,你都不可能想要終止生命。因為它無法終止,生命是不會死的,是不朽的。
我們常常聽過這樣的報導,想要自殺的人,在吞服大量安眠藥之後忽然感到後悔。於是向外求救。在生命力猶如潮水一般從身體退去的時候,生命並不會死亡,退潮不是海洋的死亡,當生命之洋的潮水從身體之岸退去的時候,裡面會有一個維護生命力的意志,它會問你,「啊,你這是在幹什麼?你為何非如此做不可?還是有一線希望的,來,再試一次!」
我上一次講這個題目的時候,我說過真正的瑜伽大師是怎麼捨棄肉身的,也提過日本人切腹自殺,以及耆那教徒斷食而亡等等的傳統,那是完全不同的事,不能相提並論。這裡我們講的是那種讓人感到無助的絕望感。
我們每一個人都應該要有信念。今日社會普遍的問題是缺乏信念。有二種社會的人民自殺率是最高的,最貧窮的以及最富裕的,前者例如印度某些地區,後者例如北歐某些國家。問題的癥結不是在財富的高低,而是缺乏堅定的信念。我們都贊成多多提供社會扶助,但是你能提供到什麼程度?只有家人以及心靈團體的成員之間才能大量而持續地提供關懷和扶助,而且不會計較,沒有算計。除此之外,一般人很難成為他人的長期柺杖。一般人的心力本來已經不足了,心力不足的徵兆之一是自私,處處為自己打算盤:我為別人付出了多少、我需要別人給我多少、我從別人那兒得到多少。在健康的家庭中,家人是不會有這種計較心。不健康的家庭中,家人就會彼此計較爭吵。家人中只要有一、二個成員心力薄弱的話,就會影響到其他成員,容易讓大家都變得心力不足。
現代工業社會都市化的結果,舊式的家族結構受到破壞,人們缺乏了家人的扶助支持,所以就去尋求專業人士的扶助,會去找社工,會主張福利社會等等,但是這些關懷措施一點也無法扭轉人類所面臨的這股絕望無助心態潮流。我們必須要接受一個事實,就是不論我們心靈健康到什麼程度,多少總是會面臨些許絕望,會有些許無助感,會有些許苦痛,這都是人類必然要經歷的。如果你認為人類可以完全滅絕一切苦痛,那是不可能的,這種想法是沒有用的。你要是以為自己可以完全免除所有的不快樂,那是不切實際的想法,你連試都不必去試。當然,徹底的開悟是例外,能到達佛陀的境地、耶穌的境地是另一回事,如果你能做到那個地步,你當然就超越了所有其他的人類,可以完全沒有任何衝突矛盾。那是唯一的例外。
對於你和我而言,我們都希望能完全消除苦痛。可是大家都不記得,我自己以前也常常忘記,我的老師再三告誡我:「你有善良的一面,也有不好的一面,你有無私的一面,也有自私的一面,這是事實。你不是完美無缺的,否則你豈不是神的轉世?」既然如此,你就不可能完全免除苦痛。無論你怎麼做,開始一段關係或是結束一段關係,你都不會快樂。你厭倦世俗的生活,以為離群索居能帶給你安詳快樂,結果你又感到孤獨。有人圍繞在你身旁時你渴望有私人空間,等你有了私人空間又渴望有伴。這就是我們的寫照。
所以,所謂的快樂與否,都視乎你的觀點,視乎你的反應而定。一旦你有個基本的信念,深深相信生命是不朽的,生命力是持續不斷的,你就不會在乎這些生活中的逆境,你就不會在乎別人是否讚美你、肯定你,你就不可能會有自我毀滅的念頭,因為你的本我是無法毀滅的,所謂的自我毀滅根本是個矛盾的詞語。
瑜伽老師的職責、靜坐老師的職責、大師的職責,是「使弱者堅強」(ashaktasya sashakta karanam),不是要你當他們的柺杖。很多人來到我們這裡以為能找到自己可以依靠的柺杖,結果他們都失望了。我們要教大家的是,認識自己內在的力量,是要明白到,能提高你對自我的價值感、能提升你自尊心、能將你從苦痛的深淵拔出來的那個,不在別人那裡,而是在你裡面,就是那個不朽、不死、不生、永恆流動不息本我的生命意志,是它讓你轉世。而它永遠是超越的、是自在的、是純淨的。你能帶著這樣的信念,那麼有一天你就會實證到那個真理。
這是二個步驟,信念以及實證。信念是譬如說紐約市是有的,你從來沒去過紐約,然而你深信它是有的,不是嗎?有人不相信有紐約這個城市嗎?其實你沒有道理相信紐約是存在的,你看到或聽到的都是別人的轉述,是地圖上的標示,不是你親眼所見,不是你親身體驗,你為什麼要相信?有人可以用攝影手法把剪出來的紙板拍成像是城市大樓的側影,要你相信那就是紐約存在的證據。有人散播惡毒的謠言或是虛假的新聞,要你相信有發生過這回事。你不見得會輕易相信這些,可是你很容易相信世界上有紐約這個城市,那當然是有很多理由足以讓你相信,足以讓人人都相信。那就是一種信念的例子。
有一天你真正去到紐約,那就是實證。
心靈的信念就是如此。事實上,純粹從理性的觀點而論,接受信念的理據要比不接受信念的理據來得薄弱。如果純粹以邏輯理性來辯論的話,相信神存在的一方是不會贏的。神不屬於理性的概念。這並不是說神不理性,神是超理性的。超理性的真實是有的,只不過你無法用理性來證明它,正如同你不親自去到紐約就無法對你自己證實紐約是存在的。我就遇過很多人不相信人類曾經登上月球,他們都說那是美國人宣傳的謊言。
朋友,我要說明的是,信念和實證是不一樣的。但是堅定不移的信念是很有幫助的,首先,它能讓你不被生命中沮喪的事件所擊潰,它總會讓你有希望,它總會讓你知道我內在有股力量,是大過這個會腐朽的身體、強過這個身體,那個才是永恆的,而我就是那個。因為有這樣的信念,有一天你就會實證到它的存在,實證到神的存在,實證到不朽的靈明。如果你不能接受這樣的信念,那麼你就要由瑜伽其他的習練領域,例如靜坐、體式法等等,來提升、來改善你身心的能量。
能量不會讓你靜不下來。靜不下來不代表能量強大,靜不下來是在喪失能量。有能量的象徵是非常有活力、非常和諧、非常均衡、有張力,有如一塊磁石,磁石通常是不動的。
如果你見到有人深陷絕望之中,你有三個辦法幫他。一、愛,不是變成他的柺杖,而是愛。二、教給他一個信念。三、教他做瑜伽的體式法、調息法來提升他的心力能量。除非是因為特殊的生理問題,否則大多數人都會能夠逐漸走出自殺的傾向。
剛才有人提問,希望我能再說清楚為什麼相信輪迴轉世的人就不會去自殺。我前面說過,想要自殺的人是深陷絕望境地,看不到希望,他們錯誤地以為生命就只是這個身體的存在,一切苦痛都跟著這個身體而有,所以消滅了這個身體就消滅了苦痛。輪迴則是說,不是這個身體在輪迴,是另外有個更微妙的在輪迴轉世,苦痛或者幸福不會因為這一世人生結束就斷了,是會持續下去到下一世。
根據瑜伽的說法,有一個本我,有三個身體(因緣身、細微身、肉身)。一般人所謂的死亡,只不過是肉身的死亡。縱然脫去了肉身,細微身繼續存在。只有真正的大修行者才能連細微身也脫去。所以縱然你不會帶著「我是張三」的這種自我意識去到下一世,你的細微身可是累積著所有前世的心印習氣,它會繼續下去。這也就是為什麼業會跟著去的緣故。否則,另一個人豈不是要為張三在這一世的所作所為受到果報?我們所謂每個人的「人格」除了這個人的肉體身之外,還包括他的細微身。而細微身才是人格的核心所在。
因此,如果你能接受細微身的道理,那麼你就要接受生命在肉身死亡後仍然會繼續存在。我們今天的主題不是輪迴轉世,但我又必須再多說一些。支持轉世之說的人,他們提出的理據很多,例如他們說,如果你舉起手作狀要掌摑孩子,孩子以前從來沒有被人掌摑過也會害怕,他會害怕這就表示他前世曾經被人掌摑過,留下了恐懼的記憶。很多、很多被簡單視為是種「本能」的反應,根據瑜伽的理論其實是以前生生世世所留下來心印的延續。
我所謂對轉世理論有信念,是真正的深信,不只是單純地同意,啊,也許,有可能……不是這樣的馬虎相信,而是深信不疑,深信自己那個會感受到苦痛的心識會繼續存在下去。我們真正要解脫的,是心靈的苦痛。如果你知道那個心識會依我們的業而繼續存在,你就會知道結束肉體之身是不會結束你的業,不會結束你心靈的苦。
那麼我們為甚麼要脫去心識所在的細微身,有什麼好處?細微身是個束縛,而我們錯誤地把它當作是自己。是它把靈和肉身綁在一起。它是我們所有的心印、所有的業的載體。因為它,所以你每次轉世就一次又一次把每一世的身體當作是自己。細微身使得我們一再經歷生死輪迴。一旦你能脫去細微身,你就得到解脫。
我知道自己有時候會顯得對現代的心理學以及心理治療多所批評,但是我絕沒有全盤否認它們的價值。能分析行為的動機、分析引起苦痛的原因等等,是極度重要的。我所批評的,是它們欠缺了某些能夠讓心理分析、心理治療變得更豐富的東西。心理治療界有某些趨勢,他們只會助長求助者自私的心念,與其幫人變得更獨立,反而讓人變得更自我中心。譬如某些我們聽到的心理學界的專有名詞,可能不是反映古典心理學者例如佛洛伊德、帕夫洛夫、榮格等人的原意。這些手法有的會造成非常大的混亂,對家庭造成分裂,例如建議孩童不要住在父母家裡,才能找到自我。也許,在某些情形之下這是事實,但是大多數的時候很多人不留意個別的情形,往往一概而論,以偏概全。舉例而言,心理學界說子女彼此之間存有競爭情結。兄弟姐妹之間或許有競爭的心態,但是也有彼此團結的自然心態。為什麼我們很少見大家講團結,而總是強調競爭?至少也應該強調這二種心態同時存在,為什麼單獨講競爭那一面?你們有很多人是研究心理學、心理治療的應該會知道,什麼東西一旦被貼上了標籤,它就會有了自己的情緒負荷。你原本的出發點是要減低人們情緒的負荷,要清理負面的情緒,可是這樣新的詞彙字眼標籤,經過分析研究而來的詞彙,進到人們心中會起了完全不同的情緒反應,成為另一種情緒負荷。所以原本是在診所的情境之下,給予某一位情緒不安患者的個人化建議,聽到一般人的耳中就成了一種普羅大眾都應該採取的人生哲學態度。本意是要鼓勵人能依賴自我,目的是幫人找到自己,安定自己,結果反而助長了自私自利的心理。
瑜伽所能提供的貢獻是,你既可以幫助情緒受到干擾的人解決他們所個自要面對的問題,同時也應該加入其它能增強他們心力的東西,例如對家人無私的愛和奉獻等等。你在談到子女之間有競爭時,也應該要用同樣篇幅強調子女之間的團結。我們的立場應該是不偏不倚的。